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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梨园有很多处,骊山的秀岭峡、曲江池畔、大明宫东侧、禁苑之中……当今圣人所在,丝竹舞乐所在,即是梨园。

    天宝六载,禁苑的梨花开得很早。

    洁白的花瓣如同小雪球一般挂满了枝头,如雪花,如柳絮,却香得多。

    穿过成片的梨树林,前方便是春蚕堂,堂中灯火通明,搭配着禁苑中景色,仿佛神仙居所。

    入暮时,李隆基正在亲自排演歌舞。

    他不久前做了个梦,梦到洛阳凌波池中有一位龙女请求他赐曲。他遂谱了《凌波曲》,近来正在排演,因此搬到这边来,免得被烦扰。

    春蚕堂中响起了优美的曲声,李隆基打羯鼓,杨玉环弹琵琶,马仙期吹玉笛,李龟年吹筚篥,张野狐弹箜篌,贺怀智拍板。

    殿中央,正在跳舞的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,名为谢阿蛮。

    她没有披帛,裙子裹在胸脯上方,显出漂亮的香肩,臂上裹着彩纱,脚上穿的是凌波袜,正是“玉尖微露生春红”,也是“翩翩彩练轻舒卷”。

    杨玉瑶坐在席上,吃着果脯点心,目光始终追随着谢阿蛮,心里浮起一个想法。

    她挺喜欢这个小舞师,身段美,性格乖巧听话,想来不是个善妒的。

    说来,神鸡童贾昌便是得天子赐婚娶了舞师,传为佳话。

    一曲歌舞罢,李隆基放下羯鼓,笑道:“诸卿觉得如何啊?”

    偏此时李林甫进来,行礼道:“臣请圣人春安。”

    李隆基一见他,当即玩笑道:“右相嫌朕玩物丧志,故而薛白才与朕打了骨牌,当即被拿了?”

    “臣不敢,臣只是在查办李适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来觐见,为了说这些?”

    “不敢扰圣人雅兴。”李林甫笑道:“臣是太久未能随侍圣人,因此请见。”

    “怪朕?”李隆基爽朗道:“那是何人在上元夜后抱怨国务繁忙、还要整夜随侍御宴?”

    李林甫毫不掩饰他的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“臣有罪,臣……确实是老了,不像圣人盛年依旧。”

    李隆基闻言开怀,不再敲打,宽慰道:“朕未怪你,你身为宰相,为朕操持国事即可,随侍之事自有旁人做。”

    高力士闻言便要去办个敕令,允李林甫夜间出宫。

    “圣人,臣可以的。”李林甫笑道:“臣已料理好国事,想随侍圣人,学习骨牌。”

    李隆基心情好,看破他的心思却不点破,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子,笑应了。

    此时,薛白已至。

    “擅牌者来了!”李隆基抬起双臂,长袖一抖,潇洒转身走上牌桌,“来。”

    丝竹声又起。

    乐师们继续奏乐,为牌局增添气氛。

    如星辰般的点点烛台下,桌上的骨牌已摆好。

    薛白并不客气,也无李林甫那许多废话,往牌桌前坐下。

    杨玉瑶、杨玉环姐妹对视而笑,一个放下酒杯,一个放下琵琶,由宫娥帮忙收拢着裙摆上前;谢阿蛮不用再跳舞,提着舞裙,凑到杨玉瑶身后。

    李林甫有些尴尬,抬眼看去,圣人身后站着高力士,贵妃身后站着张云容,他只好站到薛白身后。

    堂堂一国宰执,在宫外可以对薛白生杀予夺,此时也只能弯着腰,像仆从一般侍立。

    “不愧是造骨牌之人啊,薛白这小子牌技了得,花样也多。”李隆基动作行云流水,“个中变化万千,还真就只有他能打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圣人是真正的天纵之才,从未见有人能学得这般快,打得这般好。”

    普普通通的一句奉承,薛白说得却很真诚。

    而且他说话根本不影响打牌,才轮到他,牌已打了出去,一息功夫都没让人等。

    杨玉环则稍慢一些,有时会捏着下巴思索一会,但她姿态极美,让人看得舒服,愿意等她这几息;杨玉瑶牌技也好,一边打一边还能说些趣事。

    众人都很高兴,唯独李林甫藏着心事,站得好不自在。

    “长安城近来有首诗在流传,写得极好,老臣来时还听到有稚儿传唱了。百千家似围棋局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李林甫却是将这诗唱出来了。

    这老头看起来精神刚戾,没想到歌唱得却是极好听。

    李隆基准备要胡牌,瞥了杨玉瑶一眼,知道她也快胡了,目露思索,同时还随口跟着哼了两句,亲自给李林甫和音。

    唱罢,李林甫笑道:“臣有些好奇,分明是七言绝句,为何起这般诗名?”

    他不失时机地将诗名点了出来。

    薛白应道:“我本来就不会写应制诗,觉得很得意就这般起名了,我看王摩诘就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。”李隆基抢先一步胡了牌,朗笑一声,指着薛白骂道:“不学无术,起个乱七八糟的诗名,也敢称是应制之作。”

    “已经在学了,随杜子美学写诗。”薛白面露遗憾,递过筹码。

    “我差点就能胡。”杨玉瑶颇不高兴,嗔了薛白一眼,不情不愿地交了筹码。

    李林甫偷眼瞥去,发现圣人一脸好笑,像觉得薛白很有趣。他意识到此子圣眷颇浓,只好道:“说起杜甫,他近来所作的《饮中八仙歌》也在长安传唱。”

    堂中乐师技艺高超,纷纷改变了在演奏的曲调,默契配合。

    李隆基似乎颇喜欢这首诗,低声吟唱“左相日兴费万钱”丝毫不显芥蒂之意。

    落在旁人眼里,很容易误认为这位圣人还不知李适之因交构东宫之罪被查办之事。

    薛白转念一想,明白过来,李隆基心里明白李适之没有谋反,不过是借李林甫之手,将这个声望太高、亲近东宫的宗室贬出长安。

    在李隆基眼里,并不认为这是在迫害,或许还觉得大唐朝堂风和日丽。旁人的任何委屈,都是为天子威望稳固而应该付出的。

    “圣人,大理寺捉拿元结、杜甫等人,乃因他们与李适之勾结,证据确凿。”李林甫逮着了时机,作出了解释,“有官吏急躁了些,误将薛白牵扯其中。”

    他进宫为的便是坐实这桩案子,不让薛白以馋言保住带头的举子。

    而一个“误”字,他已退让了一步,表示与薛白井水不犯河水。

    不想,薛白竟是针锋相对,道:“右相、大理寺岂能有错?我一定是李适之的同党。”

    “竖子无状,在圣人面前也敢阴阳怪气。”

    “右相使人捉我,我认罪了,右相又说我阴阳怪气,这天下道理全让右相说了不成。”薛白语气不善,牌却打得很快。

    李林甫注意着语气,道:“有官吏犯了点过错,伱便要得理不饶人吗?”

    “那就是说我们是冤枉的,原来韦坚案中确实有人是冤枉的。”

    薛白为的就是说这一句话。

    他知李林甫的倚仗是什么——李隆基对东宫的猜忌。

    把持科场、排除异己,李林甫但凡是在削弱东宫,李隆基都会放任,所以三千举子即使喊破了天,也能以“交构东宫”的罪名压下去。

    但薛白就是要李隆基亲眼看看,这其中有多少私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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